巫王已死
没有生者的声音能穿过死亡抵达冥府,
没有现实的目光能穿透时空望见虚无。
他只是自言自语,他面无表情。
从路德维希大学最古老的高塔之上,可以望见始源之塔的尖顶。赫尔昏佐伦死去的那个夜晚,弗莱蒙特就站在那里,凝望那笼罩在维杜尼亚上空宛若天灾的阴云逐渐散去。他能感知到双子体内的术式一刻不停地运转,有一两个瞬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等待着附着其上的祝福悄然熄灭。直到那些或恢宏或激烈,或刺耳或凄厉的乐声都停息,共鸣管弦发出的最后一丝颤鸣也消失在空气中,一切都静默下来,“嘀嗒”,人们听见武器上的血滴落进血泊中的声音。他们仰望漆黑的至高之塔,一个念头自他们恍惚的头脑中悄然生出:巫王已死。
巫王已死。他的尸体坠落在塔前的地面上,没人敢从那虬结的漆黑须发之中理出死者苍白的面庞;即便那是具已死的躯体,看起来依然伟岸如山,仿佛仍有可怖至极的伟力蕴藏其中,能将任何企图上前染指的人眨眼间化为血肉的雕塑,唯有那双昭著的旋角以残崩的断口宣告着他的败局。黑色与金色的双子终于出现,高举着他从未离身的法杖,他黄金的桂冠。人们脸上终于落下混杂血污的泪水,欢呼更像劫后余生的嘶鸣——巫王已死!赫尔昏佐伦已死!奥托·迪特马尔·古斯塔夫·冯·乌提卡已死!
在那一声高过一声、俨然要覆没整个维杜尼亚的欢呼之中,唯有乌提卡最古老的高塔之上仍然一片寂静,巫妖们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自己的线头,没人敢去打探弗莱蒙特的脸色。他就那样站在塔顶,一直站到夜色尽褪,新生的太阳升起,直到格哈德那被悲痛与后怕扭曲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师……我们胜利了。”
弗莱蒙特未发一语,只有格哈德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
“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伤痕累累的学生被战斗和厮杀催发起的狂热与兴奋已经消散了,现在又被所有牺牲掏空了心神,他受的伤太重,无法再支撑他向弗莱蒙特求得一个答案,只得颤抖着跪倒在地。在这每个人都该欣喜若狂的暴君伏诛之日,格哈德痛切的哭声仿佛一句句哀问,向着自己,也向着空茫的、无法预测的未来:值得吗?有意义吗?用这么多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巫王之死!
“结束了,格哈德。”
弗莱蒙特终于说。这对他来说并非一种胜利,失败也无从谈起,只是结束了。新时代踏上旧时代的残骸,永不停止,永远向前。假使格哈德也活过千年之久,就不会为此这般疑虑和悔恨;即便弗莱蒙特见过莱塔尼亚自古以来所有皇帝的诞生与死亡,也不曾如今天一般长久沉默。他亲手栽培又亲自砍伐的云杉树已然倒下,一切只是结束了,巫王已死。
皇权更替总伴随着流血,而这一次,莱塔尼亚以前所未有的血腥为新皇的即位洗刷历史。维杜尼亚——现在该改称崔林特尔梅——和乌提卡领首当其冲,很快,但凡与乌提卡有一丁点关联的家族不是迅速向女皇陛下献上自己无二的忠诚,就是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举国的清洗持续了数月,此后一切从赫尔昏佐伦疯狂的歧路之上回转入正轨,夜空中再也没有一道照彻莱塔尼亚的殷红,人们都愿意相信所有的血都已流尽。与巫王有关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了,没有墓地,没有尸骨,没有一件可被私留的遗物;而伴随着一场大火,他贮藏在高塔中的源石技艺领域的诸项成果都被付之一炬,蕴含他一切野心的、几乎触及天空的尖塔业已崩塌。除了那被改写的金律乐章和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与赫尔昏佐伦有关的人、事、物,几乎再无一还被允许留在世上了。
路德维格大学仍然正常授课,只是老师和学生无不沉默寡言,谨言慎行。没人敢询问某一天不再来上课的学生的去处,也没人对临时更换某一位教授提出异议,如今的人心惶惶比起巫王当政的年代,一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该离开了。”很多巫妖都对弗莱蒙特这样劝说过,莱塔尼亚的这番动荡是一个预警,巫妖不该卷入任何国家的政治斗争。大多数人已经开始收拾实验用具、典籍和法术卷轴,准备将自己的身影从教室和实验室中悄悄抹去。但弗莱蒙特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照常教他的源石技艺课程,无视校园内针对他传播的任何流言与微词,直到有一个学生在他的课堂上站起来,当面向他质问他与巫王的私交,他的种族,他所有居心叵测、可疑可鄙的言行——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为巫王提供了多少裨益,他的军队、他漫长的寿命、他惨无人道的术式——全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他曾在路德维格大学求学十数年,即位后仍常回到高塔,一定!一定是因为你!
“他是巫王的拥趸!帮凶!他一定是巫王的残党!”失去理智的学生狂热地呼喊,“抓住他!杀了他!将一切赫尔昏佐伦的残余都扼杀于萌芽……放开我!放开我!我的父亲为抵抗巫王而死!”他挥舞着手臂,想挥开冲进门来的女皇之声的桎梏,直到最后他依然死死盯着弗莱蒙特,妄图从老者的眼中看到被他刺破的伪装,看到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恐惧。
女皇的使者向弗莱蒙特致意,将发狂的学生拖出门去,他凄厉的叫喊和大笑萦绕在整座高塔之中,令高塔显得寂静如死。
“瞧瞧你,赫尔昏佐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沉默,学生们看见这位头发灰白的教授嗤笑起来,在这一刻,他显得格外疲惫,甚至于苍老,“瞧瞧你的不朽、你伟大的远见把你的莱塔尼亚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学生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又都低头不语,弗莱蒙特恍若未见。他没在对着任何人说话,也没在看着任何一个人,没有生者的声音能穿过死亡抵达冥府,没有现实的目光能穿透时空望见虚无。他只是自言自语,他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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