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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中的骑士

格里芬罗德岛日志格里芬约 5160 字大约 17 分钟...

玛嘉烈·临光在东方开始泛红的那一刻走出帐篷。她拿了条毛巾,打湿了,敷在自己微烫的前额和浮肿的眼眶上;又沾一点水握住自己的耳朵往上拢,让它看起来挺拔而有神气。侍从们都在睡梦中,没人赶得上为她梳洗,她也没有这个习惯。

她昂起头,把毛巾举在脸上使劲地拧,直到最后一滴水分落入口中。营地依然静谧,几只渡鸦在渐渐晕散开来的青白色天幕下盘旋,嘶叫,又在崖边的枯树上歇脚。

不久之后,早晨的第一遍钟被敲响了。


营地的喧嚣随着日头在天空中的位置一路升高,被一种无所事事的忙碌所包裹着。炊事班的铁勺将浓汤舀进一个又一个铁饭盒里,又在不同的手中间传递。蒙住口鼻,手提秽物的士兵向营外走去,路上所有人都抱怨着跳到了一边。马槽添上了新的草料,不当班的士兵坐在帐篷前,打磨武器和盔甲上的搭扣。临光从所有这一切中间缓慢走过。她破天荒地为自己选了一身轻便贴身的皮甲,而不是惯常的全套铠甲。卫兵拄着长矛在角落里闲谈。

“……又是一天。”只言片语飘入她耳中。

“……还要待多久?”

“谁知道……”

卫兵余光一瞟,顿时沉默下来,绷紧了后背。临光默默地向别处走去。自从离开哈利奇之后,队伍就一直在卡帕提亚山脉外围的崎岖地形中跋涉。大约二十多天前他们通过铁门隘口,从山头眺望,可以遥遥望见卡明尼茨要塞矗立在远方的荒原之中。晨曦向他们展示了大片的营垒、栅栏与壕沟,焦黑破败的外墙,以及在一片残垣上迎风飞舞的卡西米尔旗帜。那一景象令许多人淌下热泪。

但那也可能是个陷阱。从铁门下来,他们一头扎进来回往复的山路与峡谷中,气候变得炎热而干燥,大片岩石裸露在地表。到最后土壤已经完全消失了,岩石的表面只有一层稀薄的浮土。萨尔贡军队开始不断地进行袭扰。他们以小队行动,迅捷而致命,一旦得手就快速消失在四周错综复杂的地貌中。部队的伤亡与物资消耗一天天上升。她读到过奥尔布赖特在《卡帕提亚记事》中对这些地形的描述,但书籍能带给人的挫败感不及现实的万分之一。

这不是她要面对的唯一的陷阱。从卢布林出发时,集结在她手下的士兵只有先前要求的一半,而议会却三番催促。粮草的配给同样不足。在哈利奇没有任何的补充物资或兵员在等待着他们,除了一封政务大臣的亲笔信,信里写着卡明尼茨要塞危在旦夕,望阁下迅速而大胆地行动。有人想要她死。

她理解这种想法,但她无论如何想不通自己有何德何能让这几千名士兵和卡明尼茨的守军一起陪葬。部队一路上收购农家的余粮,为此她不得不向本地商人借款,抵押品是她的王室荣誉勋章;如此在进入山岳地带前终于凑齐了定额。人手依然短缺;她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员的车马,沉思着。这就是全部了,她所带领着经过千里跋涉来到此地,将要用来直面萨尔贡入侵与拯救卡明尼茨要塞的一切,并且她绝不允许自己失败。


临光缓步在营中转了两圈,已经觉得口干舌燥,头颅也越发感到沉重。她慢慢地荡回一个圈,路上不断地向属下点头致意,维持着表情;突然间一抹不合时宜的翠绿色吸引了她的视线。

一名女子从帐篷里走出,穿着朴素的白袍子,身前抱着一个大木盆。木盆里各种金属器械堆得满满当当:柳叶刀、放血针、钩针和止血钳,在晃动中彼此碰撞着。女子又从火堆的灰烬中间提出来一锅热水,蹲下来便开始洗。一头绿发在脑后简单地盘了几下,尖耳朵随着口中轻轻地哼歌而上下摇动;她的尾巴,有着三条纵脊、覆满鳞片的、长而粗壮的尾巴,在身后的地面上来回拂弄着。

临光从书籍中知道了这个种族,但亲眼目睹这还是第一次。她慢慢地走到对方身后,站在尾巴摆动的范围之外。

“我已经要求所有民间人士离开部队。”她说。

阿达克利斯人向后瞟了一眼。“这里没有什么民间人士。”

“战斗一触即发,对平民来说这里太危险了。”

“别想当然,小鬼。”

小鬼?临光一时愣住了。上一次有人这么叫她似乎已经是在几个世纪之前。“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别挡道。”

她手足无措地从帐篷前让开。阿达克利斯人进去端出来另一个盆子,装满绷带、毛巾与纱布,散发着血与脓液混合的恶臭。


玛嘉烈·临光从未觉得自己会是个天生的战士。在拯救国家于叛乱中的少年英雄、不败的耀骑士、徒步比武空前绝后十九连胜之前,她觉得沉默与饱览群书会是自己最重要的标签。从书里,她认识了卡西米尔的名山大川,广袤的森林与马蹄驰骋的平原,她的浩荡历史,与她生活在苦难与不公之下的人民;而直到离开沃利尼亚的乡下前往首都之后,她才开始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这一切。溅到脸上的温热与腥甜取代了纸张的油墨气味,刀剑相碰,垂死的哀鸣,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搅动。到现在也不过才四年时间。

时至今日临光仍然无法决定前面这些头衔与自己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她不喜欢在营地里大摇大摆地走动,旁人都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大人”;她这么做是因为士兵们需要看到他们的主帅。她心里清楚他们的信任,他们的忠诚,是交给了光辉璀璨的卡西米尔耀骑士,绝不是一个叫玛嘉烈·临光的十六岁少女。台幕下蠢蠢欲动的势力也是如此。所有的指谪,所有的恶意,所有的阴谋与暗害,都是冲着耀骑士而来的,与玛嘉烈·临光无关。

在梦里,她有时会看见一匹巨大的金色天马。它昂首阔步地从云端降临到地面,耀眼的金色光芒凝聚成它的形体,地面射来的箭矢不能伤到它分毫。她梦见天马的羽翼从大地上抚过,将荣光与美德在世间遍洒。但当她从梦中醒来,身边空空如也,只有铠甲与长剑为伴。近来,她也不再做梦了。

随着一天天靠近山地边缘,前方的道路越发狭窄、破碎,适合伏击与分割包围,继续前进的每一步都在变得更加危险。斥候的报告显示敌军大部已经离开卡明尼茨城下,只留下小股部队继续围城。萨尔贡的指挥官无疑在前方某处等着她,像阴影中的毒蝎,冷静、狡猾而富有耐心;但在战场上击败耀骑士对他来说同样是无法拒绝的诱惑。临光清楚地知道,为了获胜,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凡她拥有的一切都要当做武器来利用。


身后传来一连串哀嚎。阿达克利斯人立刻站起身,撩开帘子走了进去。临光也跟在后面。

帐篷里遮的严密,幽黑而阴凉。两排行军床一路延伸,医生单膝跪下,观察其中一人的手臂,神色凝重。她用小刀随意划了一道。流出来的不是殷红流动的血液,而是污浊的脓血。

“整只小臂都坏死了,”她说。“毒素还在蔓延。要截肢,否则会死。”

她立刻拿出来一张小凳子,把手臂拉到上面。伤员紧闭着双眼,感染引发的高烧让他神智不清,在扭动中发出充满痛苦与错乱的呓语。临光解下佩剑丢到一旁,上去按住了他的身体。

阿达克利斯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出去。叫一个侍从来干这事。”

“他是我的士兵。他在我的命令下才来到这里。”临光坚定地告诉对方,但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尽力在脑海里回忆着布乾《外科手术发展史》里的内容,那本书里有着大量色彩鲜艳极富冲击力的图画,每次翻开都给她一种隐秘的刺激与负罪感。

她用手轻触伤员的额头,祈祷。纯净的金色光芒从她指尖喷薄而出。很快,病床上的人安静下来,喘着气,狰狞的表情也舒缓了。

对方点了点头。“倒不赖。这个等会可以用来止血。”她麻利地做起准备,在凳子上垫好洗净的纱布,四周喷洒酒精,又扔给临光一块毛巾。“让他咬住。检查口腔和咽喉,保证呼吸畅通。”

她转身将几件器械在火焰上消毒;这期间,临光用皮带捆扎固定了伤员身体的各个部位。一切准备就绪后,医疗者拿起锯子。她看上去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先生们,”她用浮夸的语气宣称到,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还有女士,”她贴心地补充,“你们将看到的是,多数人一辈子只能享受一次的阿达克利斯医术——”

“那让我想起先前遇到的一个萨卡兹人。”术后,尖耳朵的医者到帐篷外点了一支烟。“从普热梅希尔到利沃夫的路上我们结伴而行,她也会那种发光的把戏。嘛,看起来还是有点区别的就是了。”

“萨卡兹?”临光问道。对方给她也递了一支烟,她谢绝了,指指喉咙:“会渴。”这是借口——她从未敢于触碰烟草。“巡回医师……什么什么的东西。”阿达克利斯人舒适地眯起眼睛说道。“一个全身漆黑,包裹的严实的怪人。后来我听说这里在打仗就跟了过来,她走她的。和我不一样,那个人已经厌倦了战场。”

她悠闲地岔开腿,就坐在自己的尾巴上,像是自带一个小马扎。临光看了不由得羡慕起来。“想想真是奇怪的世道啊,阿达克利斯和萨卡兹在当医生,像你这样的人却被迫挥舞兵刃。”

“不是被迫。”临光说。“我没有要冒犯的意思——看到阿达克利斯人在做医生,确实挺让人惊讶。”

“惊讶,哈?多数病人醒来看到我的第一反应,都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对方喷出一口烟。“怪不了他们;如果有地狱的话,阿达克利斯人在里面肯定人满为患。”

她咯咯发笑,又锤着自己的胸口咳嗽起来。治疗法术作用下的患者处在平静的安眠之中。营地里敲响了又一遍钟声。远处哨兵站在燃烧着的绯色天幕面前,在视线中投下一个漆黑的剪影。

“说到地狱,”对方把烟头掐在地上,语气瞬间严肃。“看看这附近吧。炎热,干燥,食物和水都得不到供给。他们的身体状态在普遍下降。”

临光默不作声。早在进入这片地区之初,部队的每日配给就下调到了定额的八成,前几日又调低到七成。迄今为止没有出现大规模抱怨与骚动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的长官——玛嘉烈·临光,只吃定额的五成,甚至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她喝水。“你究竟想的什么?火烧火燎赶过来,然后在这种地方磨蹭时间?”

“前面更加危险。”

“你是他们的领袖。”对方腾地一下站起来。“你可以命令他们去送死,或者带他们回家。你唯一没有权力做的是把他们的生命浪费在这种空空荡荡的鬼地方,除非——”

她愣住了。临光与她对视。她可以看到对方金色的眼睛里瞳孔在慢慢地眯起,最后变成了一条缝。

阿达克利斯人摇了摇头。“太疯狂了。我是说……我喜欢。很有魄力。但是你这样的人不应该。”

“你不了解我。”

她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你有病,病的不轻。”

“你能帮我吗?”临光问她。

“我不治脑子里的病。”对方点了点脑袋,“这里切下来活不成。”

这让她感到嘴角一阵松弛,像是迎面吹来了故乡久违的风。两个多月来,这是她最接近真正微笑的一次。

阿达克利斯人给临光留下如此强烈的印象,甚至于她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试着向对方忏悔。她对她的姓名,出身,经历全部一无所知,只是莫名觉得,对方是可以理解的。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一个人,站在卡西米尔的耀骑士面前,却还能直言她不过是个孩子。


黎明前,夜深人静的时刻,毒蝎亮出了刺针。

哨兵听到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涌动。他从木墙上探出去,一支箭矢洞穿咽喉,让他软绵绵地倒地。

Mighty Lord

全能的主

Grant me when I am in need

请在必需之时赐予我

轻装的萨尔贡武士攀上外墙,落地悄无声息。数十人已经越过墙壁,更多的人从营门涌入。垂死的哨兵在地面上抽动。用最后一口气,他伸手拉响了告警的铃铛。

“当当当当——”

Grant me with strength to fight the strong, and to protect the weak

让我有力量抗击强暴,

守护羸弱

马匹在刺破黑夜的铃铛声中不安地吐气、扭头,肩颈的肌肉也被牵动。好女孩,她轻柔地抚慰着它的鬃毛。

“大人……”侍从声音压得很低。她接过头盔,犹豫了一下,又推还给对方。

下面,萨尔贡人已经深入营地中央,他们发现帐篷里涌出的不是惊慌失措的乌合之众,而是全副披挂的士兵。情况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The Courage to face enemies, loyalty to my friends and followers

让我有勇气直面强敌,

也忠于朋友和部属

早有准备的库兰塔人迅速展开防御,他们背靠背,肩并肩,用盔甲和盾牌掩护彼此。萨尔贡人全线压上试图击溃他们的防线。一时间,营地内金戈与呼号不绝,长矛贯穿胸膛,弯刀割开颈项,无数鲜血泼洒在这片一无是处的荒地上。更多的敌军沿着外墙向后方迂回。

就在这时,战场中央亮起了一束光。

Grant me faith on what's right,

and against what's wrong

让我坚定信念,对抗邪恶

玛嘉烈·临光策马徐行,身后跟随着她的随从与骑士们,手握骑枪和出鞘的剑;但她却只将一面盾牌擎在身前。从盾牌上源源不断涌出明亮的、纯净而炽烈的金色光线,将整个黑夜照得如同白昼。“是她!”四周响起了惊喜的叫声。“是她,耀骑士!她来了!”而萨尔贡人纷纷退后了一步。

在片刻寂静中,临光开口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战士们,”她说,“跟着这束光,前进吧。”

For I will pledge my life and my sword

因我甘愿奉献此生与此剑

玛嘉烈·临光拍马向前,径直冲入敌阵。金色天马在她身后翱翔,放射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烈光芒。没有一个人能够对她举起武器。库兰塔人吼声震天,在这光芒的照耀下,每一个人都爆发出悍不畏死的气势。她让懦夫成为战士,战士成为英雄。

“嗷——”

萨尔贡人的士兵在光照下捂住双眼,嚎叫着,大群大群地逃离战场。他们的阵线很快崩溃了。

To this land and people,

till my last breath

为这片土地与它的人民,

至死不渝


第二天的太阳升了起来。

临光率领部队抛弃所有辎重,追随着萨尔贡溃军的脚步快速通过前方的峡谷与盆地,她本人驰骋在最前方。接近中午时,他们已经一口气追出数十里地,所有人都到了近乎虚脱的地步。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前方的谷口外面,天空豁然开朗,砖红色沙尘在荒原上弥漫。荒原蔓延至天际的彼端,一座巨大黝黑的建筑挺立其间。那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萨尔贡军队正慌忙从要塞边上撤退。部队里升起一股小而谨慎的欢呼。随后它继续升高,不断迸发出新的热情与力量,直到它成为一股真正的欢呼的洪流。临光骑着马在欢呼中转了一圈。她看着自己的部下,然后又回头去看卡明尼茨要塞上飘扬的那面马头旗。下面隐隐有黑点在蠕动,那是要塞的守军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爬上城墙,向他们致意。

她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盾牌悄然落地。

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都殚精竭虑地带领着这支军队前行。他们跋山涉水,穿越小半个国家,克服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困难——物资短缺,干渴与炎热,崎岖的地势,内部的阴谋和敌意。他们完成了不可能完成之事,深入不利地形中击败一支以逸待劳,且远为强大的军队,拯救了战友与边境;而使这一切成为现实的仅仅是这一个人,她的智慧,她的勇气,她从身体里所透支出的全部精力和她的钢铁意志,驱使他们前进。而当这一旅程迎来终点,玛嘉烈·临光却再也支撑不住了。


卡明尼茨城堡在她的眼里左右晃动,最后猛地向一边倾斜过去,同时急速模糊。在从马上坠落的过程中,玛嘉烈·临光脑海里回想的是先前与阿达克利斯人最后的谈话。

“我治不好你的病。”金色双眸坦诚地注视着她。“但是那个萨卡兹人可以。去找她吧。”

“听你的描述,那是个不愿意卷入纷争的人。她会帮助我吗?”

“会的,只要你对她开口。”

以一种阿达克利斯人少有的温柔,她拍了拍自己肩膀。

“看到你的眼睛,她就会明白的。”

(责任编辑: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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